那座橋上站著一個人。

第一次見面,煙雨朦朧。那人手拿煙斗,白髮如瀑。當風吹過,衣袂飄蕩,眼裡只剩盤旋而起的千堆雪。

殺無生就這樣望進那雙如火般熾熱的眼中,在那第一眼裡。

能在他面前走過而不死的人很少,能無懼直視他的人更少。眼前這男人明顯知道他是誰,卻仍舊笑的放肆而張揚。

殺無生問他是誰,凜雪鴉笑著,隨便想了個名字,說他叫聽雨,是在這座橋上賣胭脂脂粉的商人。而後輕輕吐了一口煙,自橋上走過。

 

第二次見面,在鬧市的茶樓裡。歌伶彈著箏輕唱一曲古調,那人依舊吐著煙,自顧自地坐到他面前,逕自倒起桌上方將溫好的茶。

茶入杯中,清香四溢。他捧著杯盞輕轉,遞入口中品一抹幽香。

眉眼下探,眼波流轉間,盡是看不穿的複雜心思。

「汝所尋之人,殺不得。」凜雪鴉抬起眼,悠悠開口,那眼中的愜意令殺無生不住皺眉。

「我欲殺誰,欲尋誰,又與汝何干?」

凜雪鴉並沒有回答,只是自顧自續道:「你所欲殺之人,原是朝中四品大臣府中伺候的僕婦,因無意聽得主人貪汙之事而令其主萌生滅口之意。所幸那婦人聰穎,自知府中不宜久留,連夜出逃至此。今次汝所接之任務,不過是斬殺一手無縛雞之力之婦,此舉未免有失汝鳴鳳絕殺之名。」

「哼,這名號從來也就無甚好名聲,如今只是多添一項惡名,又有何妨?」殺無生輕笑:「為劍者,不役於物,困於情,他人之間有何恩怨,又與我何關。」

「劍下冤魂,汝倒不怕。」凜雪鴉揚起嘴角笑的細微,那笑聲在殺無生聽來,竟比任何女人都來的嫵媚。

「造業擔業,從拿起劍的那天起,吾便已看得透徹。怕的只是,此間再無人能滿足吾所追尋之道。」抬起眼,殺無生看著眼前人,神色鋒利。

「確實自信,那我便與你一賭,吾若能敗你於劍下,從今往後,承應吾,你那劍鋒只為同道者所開。」綴著華麗綴飾的煙斗輕扣桌面,那人口中的話語說得虛無,卻伴著煙斗敲擊聲,扣進殺無生心尖。

全身血液因那人所言而沸騰,殺無生自恃總能一眼看穿對手虛實,卻難得與此人交談至今,他仍無法探得得其中深淺。殺無生不禁笑出了聲,那笑自傲得張狂:「只怕沒有那從今往後,你若能讓我看得那般風景,就是我這命予你,亦在所不惜。」

「如此,元宵過後,你我相約城外荒原一見。而現下不若暫且拋下恩怨,與我共飲一杯如何。」舉起杯,凜雪鴉笑著。這人很有趣,比想像中的有趣多了。原以為是位殘暴殺伐,只與鮮血為伴的冷情之人,想不到竟是這樣有血有肉,性格鮮明又不懼生死。

殺無生看著他,思考半晌,猜不透那人心思,卻又明白那人如今並無敵意,最終放下心來,也跟著舉起杯。

 

元宵將至,舉目皆是無盡的燈火。一盞又一盞燈籠在寒冬中飄盪,為這下著細雨的邊城帶進一絲暖意。

而事情漸漸有些不受控制。

首先是凜雪鴉總不時出現在殺無生身旁這事。

反正挺閒,原先也只是想逗著這人玩,不料卻漸漸逗出了感情。他開始對每天見到這個無論對什麼事都異常認真,到了執著地步的男人感到期待。

這並不在凜雪鴉的算計之中。他原以為自己想偷走的,是殺無生身為劍客的自負。而在每一次的偷竊之中,他往往奉行船過水無痕的道理,在達成目的後遠走高飛,不多做停留。

但這人和他所理解的任何一次任務都不同。他對自己的劍術執著,卻保有著與之不符的過多的直率與天真。

殺無生從不隱藏自己的情感,不管是喜歡的、討厭的。所以他喜歡看著殺無生微慍的面容,喜歡他每次皺著眉忿忿說出的話語,也喜歡當自己提起對方感興趣的話題時,他不經意流露而出的笑容,每一樣都能暖人心田。

原以為機關算盡,卻算不進自己的心。凜雪鴉明白,屬於那個人的純粹,原是他一心嚮往的所在。

這是第一次,他對於自己的選擇感到了茫然。

究竟想從這個人身上偷走什麼,凜雪鴉想了很久,卻沒有答案。

 

元宵那天仍舊下著雨,鄰近傍晚,殺無生撐著傘,走在邊城的青石板街上,腳步踏碎了青荇、踏碎了時間。他抬起頭,遙遠的街道中依稀站了個人,那人也望著他,白衣紅傘,彷彿立於時間之外。

殺無生看著那人緩步走近自己,收起傘,走進自己傘裡,握住了自己扶著傘的那隻手。

「幸虧雨不大,今晚大約還能賞點花燈。」

「你怎麼每日都能那麼閒。」殺無生皺著眉,一臉不屑。

「為了看你,又哪裡能不值得。」

聽了這句話,殺無生毫不留情地踩了凜雪鴉一腳,自顧自往前走去,留下吃痛跳起扶住腳尖的凜雪鴉。

「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事,若是到時你不能滿足我,我便立時殺了你,再殺了那婦人。」往後瞥了一眼,殺無生瞪著那人。

「唉,到時定不負你所願,只是今天這樣美好的時節,就別想那些事了。」凜雪鴉跟了上去,又躲進殺無生傘下。

雨漸漸停下,伴著天邊那抹斜陽,一大一小的兩道虹彩若隱若現。

「想不到今次有幸得此美景。」凜雪鴉看著遠方,微笑著。

「不過就是霓虹,雖是難得,卻也並非此生難見。」殺無生瞥了一眼,不甚感興趣。

「無論再美的美景,求的都不是那景色,而是能一起看著的人。」凜雪鴉輕笑,牽起了殺無生收起傘後空下的手。

手並沒有被甩開,殺無生只是停下了腳步。

「你是什麼意思?」

「你希望我是什麼意思?」殺無生的表情,凜雪鴉並沒有漏看半分。要讓這樣單純不涉世事的人對自己動心不難,而此刻他確信,自己確實做到了,但他想要的遠遠更多。

他曾一度困惑偷走殺無生對劍道的執著是否有其必要。殺無生的那種純粹美好的令人嚮往,就算不偷走也沒關係。

但他現在知道,無論如何,他都必須奪走那樣的執著。說他混入了自私也好,私心也罷,凜雪鴉知道那條沒有盡頭的道路,走到最後只能剩下死亡。但他希望,衷心的期盼著,殺無生能活的長久。

花開燦爛,最美不過凋零。他卻希望時間能永遠停留在枝頭含苞待放這刻。

斜陽漸遠,凜雪鴉靠近殺無生,吻了上去。

 

那一夜,掠風竊塵偷走了鳴鳳絕殺的心。

 

 

 

**

 

風吹過荒原,荒草在城外漫延。

殺無生舉劍直指凜雪鴉。

自己和殺無生的劍道相比,終究還是無足輕重,凜雪鴉輕輕笑了。填上煙草,凜雪鴉往煙月吹嘴輕輕一吐,手中煙斗幻化成了劍。

這一戰只是必然,凜雪鴉低下頭,再抬眼已是不同神色。

刀劍相觸,殺無生的眼中有著驚艷。

凜雪鴉的劍術確實了得,也無怪他有那樣的自信,但對殺無生而言,卻並非毫無破綻。

凜雪鴉打得吃力,躲避也稍嫌緩慢,殺無生能清楚看到了凜雪鴉的弱點,他知道攻擊哪裡,能夠一刀取命。

但他的手在抖,落下的劍一聲勝過一聲清脆,一下勝過一下響亮,速度一下快過一下,招招相連,殺無生卻不住分了心。

他殺不了這個人,他拼命想攻擊對方死穴,卻總在劍落下前刻意避開。每一下都太不精準,每一下都太不從容。越是焦躁,劍法就越是混亂。他想著,如果這就是這個人所希冀的結果,那他確實成功了。

他的劍中因為那人而有了猶豫,因為那人而失了從未有過動搖的心。

殺無生,那是他一直為之驕傲的名。但此刻他知道,即便最終自己勝了那人,他也殺不了他。

 

不可能下得了手。

 

所以當手中雙劍被打落的那一刻,殺無生反倒覺得自己得到了解脫。全身力量盡失,他失重的跪了下來。看著舉劍立於身前的凜雪鴉,他認命閉上雙眼,等待能了結生命的劍落下。

但隨之撫上脖頸的觸感卻透著些許溫熱,那把被稱為煙月的劍已褪去了鋒利,恢復成往日煙斗的樣貌。

那煙斗抵著他的頸滑過,輕觸著抬起他下巴,在他睜開眼的那一刻,帶著迷濛煙草香的吻伴隨而至。

男人的眼裡有眷戀,有愛憐。那雙明亮如炬的眼眸中,不明的火光正在裡頭燒灼跳動。

但殺無生還是推開他,離開男人的吻,他說:「殺了我吧。」

「如果我說不呢?」凜雪鴉的如往日那般笑,笑裡卻透著不易察覺的淒涼。

「無論何種理由,既已敗於人下,自不該苟活。就這樣活著,是對我的一種污辱。」

「屈辱又如何?無生,我知道還沒讓你看到,你所想看的那般風景。」

「若你實力僅只如此,那你窮其一生也無法讓我看到。」此仗敗於心,殺無生再清楚不過。

「你又怎能確定?今日,你既已敗於我,這命便是我的,給與不給,我說了算。」

「你會後悔。」殺無生皺眉:「你不殺我,總有一天我必將殺了你。」

「若真如此,那亦無妨。不過既想殺我,有件事還需你掛記。」凜雪鴉輕笑,撫著殺無生臉龐:

 

「我的真名叫凜雪鴉。無生,我希望你能一直記著。」

 

風聲吹過,帶起一片漣漪。聽著耳邊細語,殺無生突然明白,由這男人為他打下的結,這一生都再無可能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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