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言片語

       課上看了汪曾祺的復仇，就不免覺得裡面的兩個主角...實在是太基了!於是就改寫了這一篇，有些設定是一樣的，有些則加入了新的情節。雖然推薦先看過原作再看，不過也可以把他當一般的自創小說閱讀。

他的手臂上，刻著殺父仇人的名字。

他從沒看過自己的父親，在他還在母親腹中時，父親便已慘死別人刀下。於是母親生下他後，在還是嬰兒的他的手上，刻上了仇人的名字。那名字是父親拚死回家時，用生命所說的詞。

母親告訴他，父仇不共載天，此仇必報。但他始終不理解，父親究竟是怎樣的人？對父親的不瞭解與對仇人的想像讓他在好多時候產生了一種荒謬而可笑的錯覺──刻在他手臂上的名字才是他的命，是他的劫，是他此生唯一的目的與依歸。這實在是件怪事，明明是殺了父親的人，他卻覺得那是個比他父親還更親近的對象。

他當然也曾問過母親有關父親的事，有關如何結仇的事，可母親一概不提。而在十二歲以後，就算他想問，也沒有人能再回答他了。

在市井討食的時候，他被一個面目清秀的青年和尚撿了回去。

和尚沒讓他剃度，念經與否也都隨他的願，只是盡自己的全心全力照顧他、教導他。

他不知道和尚的俗名，也從沒問過。但他卻從和尚的身上感到一股異常的熟悉，那是一種從嬰兒時期便熟稔的親近。他不知如何形容，這種感覺讓他開心卻又隱隱有種自己也無法理解的害怕。

這樣的熟悉並不是無時無刻都會出現，而是在某些時候不經意地湧現。像是和尚輕輕幫他洗淨因貪玩而沾惹的滿身髒污時、和尚不顧寒冷脫下身上唯一一件袈裟給他只因怕他著涼時、還有和尚對他露出沁人心脾的溫暖微笑時……。

伴隨著這份熟悉的還有隱隱的悸動，臉頰難以控制的燥熱和莫名加速的心跳都讓年少的他感到困惑不解。他不明白這種感覺，卻也從不敢問。他總是覺得，這個問題會毫不留情地打破他和和尚之間所建立出的微妙平衡。

山裡的日月寂靜無聲，鳥飛了又來，花開了又謝，古木以堅毅不動之姿一吋一吋緩慢生長，歲歲年年，曾經的孩童長成了挺拔的少年。

他沒有忘卻手臂上的印記，沒有忘記母親的叮囑，他練著劍，一天一天。劍氣劃過空中割裂了凝滯，山鳥飛起層層喧嘩。劍尖是開在池畔的蓮，倏悠一指滿世的繁華。但繁華未開，只因繁華的後頭有深刻的靜謐，是手中的劍如何也劃不開的安寧，而和尚微笑立於那安寧之中。

他轉頭凝視，提著手中的劍，走向和尚。

他早已知曉和尚的身分，在和尚無意間舉起僧衣的袖子時，他無法忽略的注意到了和尚手臂上的那三個字──那是父親的名字，而和尚則是他追尋了一輩子的人。

他滿懷震驚卻猶豫不決，劍法已成，使劍之人卻仍獨自猶疑。他開始明白了這是累世的劫，一種命運的枷鎖感籠罩了他。

他也知道和尚在等，等他的到來，等他走到和尚面前，將手中的劍揮舞成滿山的血紅。所以和尚救了他，因為和尚深知是他，所以救他。他一直明白，在無數次在他練劍時和尚眼中尋求解脫的渴望裡明白。

但他更為明白的是另一種渴望，藏在心底最深處的躁動。他不再年幼、不再無知。他知道那是一種情、一種愛，一種對和尚的，全身心都在叫囂著的愛戀。

他走向和尚，用沒有拿劍的那隻手牽起了和尚。和尚沒有甩開，任其帶到了他居住的房間。

然後他關上門，緊緊抱住了和尚。

和尚依舊沒有掙扎，眼底只是一片決然。直到他吻上了和尚的唇。

細細瑣瑣的輕吻，然後是伸出舌尖緩慢的舔拭，慢慢的加深。

和尚睜大了眼，眼中是滿滿的無法理解與不可置信。和尚開始掙扎，開始推拒。而少年只是緩緩離開和尚的唇，移到了他耳邊，在他耳邊悄然的說了和尚的本名，叫他別動，和尚便安安靜靜的了。

和尚坐實了心裡的懷疑，明白了少年已知曉一切的事實。於是和尚不再反抗，安靜的任少年予取予求。只是和尚不明白，少年為何想對他做這樣的事之後再殺他？是為了報復？還是只是單純地對他的告別？

少年最終脫去了和尚全身的衣服，再一次看到了和尚手臂上深深的字。他輕輕撫了上去，如同對待一副珍寶，然後緩緩的立起劍。

他看到和尚閉起雙眼，他再看不到和尚眼中的波動，只知道和尚在微笑，深深地對他微笑。

於是他也笑了，舉起劍，用接近耳語的低喃對和尚說著：我愛你。然後劍尖劃了下去。

滿園的蓮花開了，開在和尚的身上、少年的衣襟上。

和尚感覺到陣陣刺痛，但讓他睜開眼的卻是少年的那句話。血止不住的滴落，滴落的原點不是和尚的心臟，而是和尚的手臂上。

一道綿長的劃痕切開了那三個字，切斷了一切的錯誤與連結。

少年拋下劍，匡噹一聲震開滿室寧靜。

少年又抱緊了他，卻不說一語。和尚的眼中有淚，經不住重量而緩緩自眼眶中滑落。和尚也抱緊了少年，用受傷的手、沒受傷的手。眼中依舊泛淚，看的到的是解脫，再看不到的則是淒然與絕望。

而他們心中同時有這樣一個希望，不知雙雙纏繞多久的結終將被他們所解開。這時，窗邊的初陽升起，照亮滿室的光輝。

　　　　　　　    　　　　　　　　　　　　　　2014/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