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言片語

被告知失去視力的那天，他覺得他的人生也一起變成了黑色。

原先拿著畫筆的手，再也無法在畫布上盡情揮灑，對一個美術系學生而言，是怎樣大的一個傷害，他不敢去想。但他仍舊慶幸－－慶幸在車禍發生的當下，他選擇保護了弟弟，那個他深深愛著的人。

所以，即使被飛來的碎片狠狠刺進了眼睛，即使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他依舊慶幸。

「哥？你起來啦？」用拐杖拄著下樓時，他聽到了弟弟的聲音。

「嗯，現在幾點了？」依靠著能進入眼中的些微光線，他能分辨得出來是早上，但其他便再無辦法。

「八點半，唉哥你起床了可以叫我啊！我會過去的。」躂躂的腳步聲慢慢靠近，弟弟跑到了他面前，代替拐杖扶著他下樓。

走到餐桌旁，弟弟幫他拉開了椅子，給了他餐具，引導他食物的位置後，在他身旁坐下。

其實他很想說，待了十幾年的房子，就算閉著眼睛也能認得路，不需要弟弟這樣顧前顧後的照顧。但他卻說不出口，出事以後弟弟的愧疚，不用看，他也感覺的出來。

他早和弟弟說過了不用覺得抱歉，這是他的選擇。但貌似成效不大，弟弟依舊覺得會變成這樣是自己的責任。弟弟心中滿滿的虧欠感，如果能從照顧他的過程中得到彌補，那他甘之如飴。

「今天天氣很好，哥你要不要出去走走？」弟弟的聲音拉回了他一邊吃飯一邊思考的思緒，他微笑著對弟弟點了點頭。

「那去公園好嗎？那裡新建了一座森林步道，路很平，空氣也很好。」弟弟再次詢問，他想了想，依舊對弟弟點了頭。

早上的陽光不大，即使在炎炎夏日，也因為森林步道中樹木的籠罩，顯得些微涼爽。

非假日的早晨沒有太多人，學生忙著補習，大人們忙著上班，會來這裡的，只有一些早早起來健走的阿公阿嬤，但現在這個時間，也差不多到了他們回家帶孫子的點了。

偌大的森林彷彿只剩下了他和弟弟兩個人。看不到，空氣中飄來樹木的芬多精跟花朵的香味比平常所體會的更加濃郁，樹上的鳥叫與蟬鳴似乎也比平常更為大聲更為響亮。他默默地想著，人家說關閉了一個感官，其他感官就會被放大，似乎說的沒錯。

弟弟的聲音混雜在蟲鳴鳥叫中，卻聽得格外清晰。他說，哥，不用擔心，就算現在的醫療沒辦法治療你的眼睛，你再也看不到了，我也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不會讓你不方便的。而且，說不定過個幾年，醫療進步了，就能治好了！

他說，在那之前我會好好讀書，也會好好打工存錢，你不用擔心我。會啦！身體也會顧好啦！不然怎麼照顧哥嘛～

他說，哥，那個時候，謝謝你，還有，對不起……

一句一句，深深刻進他的心裡，聲音慢慢帶了些哽咽，慢慢模糊，他握緊了跟弟弟緊緊牽著的那隻手，把弟弟拉進了懷中。

那是他的希望。

他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夠緊緊抱著弟弟，擁抱這世上他最愛的人。但這樣自私的一個願望，到頭來還是只能靠安慰弟弟的哥哥這樣一個身分實現。

他聽到了隱隱的打雷聲，聞到了空氣中不尋常的沉悶。他知道夏日的雷陣雨下的即時，來的快去得也快，只要稍微躲個雨，就能避掉。但他現在急需這場雨，一場能讓弟弟好好哭泣的雨。

他對懷裡緊抓著他卻不讓眼淚流下的弟弟說：「你聽，下雨了。」

他其實覺得有些好笑，弟弟說到底把他當明眼人，明明在他懷中哭，他也看不到，但偏偏他懷裡一點濕潤的痕跡都沒有。

他說完，弟弟從他懷裡抬起了頭，有沒有望向他他並不知道，他只知道暴雨驟至，在嘩啦啦的雨聲中，弟弟緊緊的抱著他。

而他聽到了混著雨聲，弟弟細細的嗚咽聲。

他知道大雨終將洗淨一切，這場雨後，或許弟弟會學著放下，變回之前那個開朗、活潑、有朝氣，偶爾開他小玩笑的孩子。或許有一天弟弟也能夠放下對他的愧疚，迎接自己的人生。談戀愛、結婚、生子……

又或許能有一場雨，一場比現在還大的雨，能夠打醒他，能夠讓他放下屬於弟弟、關於那個男人的一切。

如果能夠聽見、聽見那樣，下雨的聲音……

2014/7/6